反思商科教育的局限性

商业活动在当今世界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商科教育也一直是高等教育中的热门领域。商学院常年标榜自己为建设商业文明、促进社会繁荣而培养高水平商业人才。然而，很多时候商业精英反而成为不负责任的企业行为、金融犯罪、不恰当的经济政策等问题的“帮凶”。现有的商科教育模式存在哪些缺陷?随着世界变化速度和复杂程度与日俱增，商科教育如何更好地为推动经济社会发展、改善人类福祉作出贡献?本报记者就相关问题采访了外国学者。

西方商学院服务于资本主义

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教授马丁·帕克(Martin Parker)著有《关闭商学院：管理学教育出了什么问题》一书。据帕克介绍，自1088年世界第一所大学在意大利博洛尼亚诞生以来，高等教育已有近千年的历史。相比之下，商学院是一个“新发明”。全球最古老的商学院是1819年在法国巴黎成立的欧洲高等商学院，随后商学院在比利时安特卫普、意大利威尼斯、法国鲁昂等欧洲多地纷纷设立。1881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成立全美第一所商学院——沃顿商学院。自20世纪50年代起，世界各地的商学院也陆续发展起来。到20世纪70年代，西欧和北美的各大城市几乎都拥有了商学院。

商学院的设立初衷是通过培育专业化商业人才增进公共价值，但如今的商科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已沦为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扩音器”，培育的是扭曲的商业思维。例如，管理的目标是提高市场价值、为使自己的回报最大化不惜损害他人利益，人力资源理论将人类视为通过发展人力资本来最大化个人利益的理性的利己主义者，市场营销学教育学生操纵消费者欲望以盈利。同时，商学院也常被作为高校的“摇钱树”，最直观的体现是各大知名商学院的学费日益增长。以美国2019年入学的两年制工商管理硕士(MBA)学费为例，沃顿商学院收费161810美元，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芝加哥大学、耶鲁大学等名校商学院收费均为14万—15万美元;而英国伦敦商学院2020学年工商管理硕士学费为87900英镑(学制15—21个月);欧洲工商管理学院2021学年工商管理硕士学费为89000欧元(学制16个月)。据统计，两年制工商管理硕士项目学费通常超出5万美元，名校学费更高。然而，尽管代价不菲，大部分商学院毕业生并不会成为高级别管理者，工商管理硕士一词甚至被戏谑性地解释为“平庸但傲慢”(Mediocre But Arrogant)、“更多坏建议”(More Bad Advice)、“意外管理”(Management By Accident)。

帕克谈到，商科教育涉及许多学科领域，如组织行为学、会计、金融、市场营销、人力资源管理、创新、运筹学、国际商务、战略研究、商业伦理和企业社会责任等，它们的一个共同点是强烈认同社会秩序向市场管理形式转变是一个良性方向。在西方商科教育中，资本主义被视作优于其他经济模式的“最终答案”，被作为一门科学进行传授，而非一种意识形态。另一个共同点是认为人类都是理性的利己主义者，这为设计符合商业组织利益的人员管理模型提供了背景设定。激励员工、建立精益管理系统(lean management system)、纠正市场失灵、吸引消费者都基于同一逻辑，它重视的是希望获得控制权的人的利益，被控制的人则被视作可被操纵的对象。管理者的任务是设置激励因素和抑制因素，以驱使个人决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即行为修正(behavior modification)。此外，商学院正在趋于生产服务于管理而非关于管理的知识。这种知识关乎如何使资本主义和市场运转并讨好掌权者，等级组织、基于市场的交换形式、对“管理”的需求被作为一门学科和实践技能。

商科教育应积极应对现实挑战

宁波诺丁汉大学商学院教授马丁·洛克特(Martin Lockett)对本报记者表示，商科教育的使命主要有四点。第一，教授商业管理相关的理论知识和综合技能。许多中国学生偏爱定量性质更强的科目，但应认识到在真实的商业世界中，人、组织与数据、分析同样重要。第二，为专业管理人员提供终身学习机会。许多学校开设了MBA项目，但这不是唯一的途径，未来需要将针对个体的、更灵活的小规模学习与机构定制的管理教育结合起来。第三，产出与商业机构和更广泛社群相关的严肃的研究成果。商学院应批判性地考察商业机构和整体经济中发生的事件，以了解良性和非良性趋势以及商业活动不同方面之间的关系。第四，保持与商业界的接触。这能帮助商业机构了解全球最新思想动态、关注新生挑战，也有助于商学院教职人员跟上商业实践更新的步伐。

商学院现存的一个问题是，顶尖高校大多聚焦于学术化的研究。然而，商科教育和研究的意义在于更好地理解商业活动。同时，使商业界、政府及全社会能以高质量、可持续的方式培育人才、发展经济，后者意味着应更加重视研究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体现在管理思维、商业实践、政府政策、消费者等多个维度上。人们需要以更均衡的视角看待商学院。许多在家长和学生中颇具影响力的高校排名更侧重学校的学术表现，而非传授给学生的经验。这导致一些商学院在追求排名上升的过程中，忽视了研究的影响力和学生的收获。

目前商科教育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引导商业活动为经济可持续发展作出贡献。商学院应在提升人们对全球性挑战的意识方面发挥引领作用，其中最严峻的是气候变化和污染。此外，人口老龄化对商业构成巨大挑战，同时为养老行业带来许多新机遇。另一项挑战是拥抱教育创新和技术。新冠肺炎疫情使线上线下相结合的学习方式成为常态，这要求教职人员不仅要聚焦于新技术，还要注重建立教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的社会联结感。

在英国考文垂大学主管商业和法律事务的副校长凯·彼得斯(Kai Peters)看来，虽然“商学院”是一个更具全面概括性的称呼，但就个人而言，他更偏好称之为“管理学院”而非“商学院”。这是因为无论是对商业界还是对公共部门、慈善机构、非政府组织来说，管理都很重要。商学院通过履行两项关键职责，为雇主和产业作出直接和间接贡献：一是帮助学生和管理者更好地掌握成功管理所需的知识、技能、行为;二是在更长期、更精密的视角下对机构及其职能(金融、市场营销、运营等)进行研究。

目前，高等教育受到严重的影响，商科教育亦不例外。线上教学和面对面教学应各占多大比例?如何应对非传统教育供应商的竞争，与其合作还是另辟道路?彼得斯建议，商学院应持开放心态应对变化，抓住机遇。例如，与非传统教育供应商开展合作，承认它们提供的课程可转化为获得商学院学位所需的学分。传统商学院之间可设立更多联合项目，多校学生共同参与团队任务、在线客座演讲、跨校在线考察。

新加坡管理大学战略管理与管理教育荣誉退休教授霍华德·托马斯(Howard Thomas)提出，商科教育特别是在本科阶段，可借鉴通识教育模式，将人文社会科学作为核心基础，拓宽课程广度。很长时间以来，商科教育对技术和分析能力的强调高过批判性思维和伦理思考，但商业管理中充满矛盾性、模糊性，要求管理者具备思维能力、综合能力、批判能力、好奇心和洞察力。因此，将通识教育元素融入商科教育，有助于培养学生的创造力、分析能力以及伦理、社会和文化秩序意识，并为他们未来作为领导者营造合乎伦理的商业环境做好准备。值得注意的是，商科教育不可脱离其所处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亚洲国家的商科教育不应以欧美资本主义模式为基准，而应带领学生探索亚洲文明独特的历史、哲学和文化背景。在亚洲新兴经济体国家，商学院课程设计应聚焦如何实现可持续、包容性增长，其思想基础是，商业使命和经济增长目标是为所有人建设更好的社会，而不仅是股东财富最大化。